他只是一个业余科幻作家,却斩获中国科幻小说银河奖、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等各种奖项。陈楸帆认为,科幻才是最大的现实主义。 |
文/记者 刘辛味 编辑/吉菁菁
摄影/张星海(除署名外)新媒体编辑/陈炫之
2019年7月23日,中科院物理所宽敞的报告厅里挤满了来自所内外的科学、科普工作者和爱好者,他们在炎炎夏日里来到这里只为听一场关于量子信息的科普报告。主讲人是华裔物理学家文小刚教授,用主持人中科院物理所研究员曹则贤的话说,文小刚是只差诺贝尔奖没得过的科学家。
人群中一位穿着黑色T恤、休闲鞋的年轻人带着一脸茫然与懵懂听完了讲座。如果不加以介绍,把他当成物理所内的学生也不出奇,只是时尚的发型,可能与人们心中物理学霸的刻板形象不太相符。
他是陈楸帆,一位有诸多身份的精英人士。其中,最重要的身份之一,是一名科幻作家。
(摄影/张星海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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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个业余作家
"晚上我问了陈征(北京交通大学物理系教师、光学博士,网红科普达人),他说没听懂",陈楸帆平静地说。那场科普报告中,文小刚教授讲了万物起源于量子信息,世界正在经历第二次量子革命——信息与物质统一。陈楸帆说自己也有过类似想法,但更容易被和"民科"联系起来,"听大科学家讲出来就不一样了"。
除了本能的兴趣,听报告是陈楸帆寻找灵感的另一种方式。他坐在报告厅里,不是作为焦点,就和普通听众一样——这也拉近了一位科幻作家和普通人的距离。实际上,1981年出生的陈楸帆在科幻圈是赫赫有名的人物,可以说只差获得科幻界的诺贝尔奖"雨果奖"了,他是中国科幻"晚生代"的代表人物之一。
"Qiufan Chen"也是最早出现在国外知名科幻杂志上的中国名字,比刘慈欣更早,因为之前从未有人把中国的科幻小说翻译成英文,直到陈楸帆认识了华裔科幻作家刘宇昆,后者才尝试把陈楸帆的文字带到了英语世界,再后来刘宇昆因翻译《三体》而被广为人知。正是在陈楸帆的积极促成下,刘宇昆通过架起了语言桥梁,他们一起共同见证了中国科幻进入世界舞台。
令人意想不到的是,陈楸帆长期以来都是"野生作家"。他从北大中文系毕业后,一直工作在顶尖科技公司,这两年才把主要精力投入在科幻上。他开了家自己的公司,却低调称其为"工作室","工作室主要工作分为两部分,一部分是创作长篇和短篇,另一部分是商业合作、影视改编、架构(科幻)世界观、打造IP"。
直至到现在,陈楸帆微博上还挂着"业余科幻小说作者"的介绍。每当提到业余科幻作家,人们常常第一个想到曾经的电厂工程师刘慈欣,其实,把科幻作为副业是绝大多数中国科幻作家的一个常态。他们组成了一个非常小的圈子,很长时间里都在猜测着自己能否靠全职写作活下去,也正如此许多"野生作家"慢慢消失了,而陈楸帆却一坚持就是十几年。
他曾经说"业余"的心态是把科幻当做一种纯粹的爱好,不靠科幻吃饭。"写作是自我表达的一个工具,也通过写作来实现自我发现。" 白天,陈楸帆是职场精英;晚上他变身为一个宅男形态的思考者——大部分的时间泡在书籍、电影和网络中,等待灵光闪现的瞬间,把从一切渠道接收到的信息架构在某个科幻的世界观里,最后磨出一篇故事。他并不总是高产的,却一直获得大奖评委的青睐。
▲陈楸帆与漫威之父斯坦·李合影(图片来自网络)
刘慈欣曾说过,科幻是一种关于变化的文学。陈楸帆正是在这个变化中寻找到了自己的方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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走上科幻之路
陈楸帆出生于汕头,得益于当地的开放政策,他很小时候就接触了诸如《星球大战》《星际迷航》等经典科幻影片。在研究所工作的父亲还经常往家里拿科普杂志,陈楸帆爱读《知识就是力量》《科学画报》里短篇故事。
小学时,由于教室不够用,他只上半天课,另半天就泡在市图书馆,翻烂了凡尔纳的《神秘岛》。长期以往,阅读成为了一种习惯。另一个结果就是脑内的"引力"已不足以对抗想象力,陈楸帆开始尝试模仿创作科幻故事,上千字有关"太空战斗"内容的故事还得到了家人的鼓励。
在少年时代,对他影响最大的科幻作品是亚瑟·克拉克的《与拉玛相会》,讲述了人类第一次见到来自外太空的太空船并去探索的故事。
"现在来看,这部作品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节,但克拉克用自然主义的描写方式,让人感觉到有更高级智慧生命的存在,并且带来了一种崇高的宗教感。" 故事中对人类终极问题的探索加上对技术的硬核描写,深深触动了陈楸帆,让他开始认识到科幻不只是幻想。
15岁那年,陈楸帆在《科幻世界》上正式发表了第一篇科幻小说《诱饵》。不久之后,他在同学们不明觉厉的眼神中接过了"少年凡尔纳奖"的证书,一颗科幻新星似乎马上就要冉冉升起。
但这颗新星暂时没升起来,因为迅速写下的第二篇被退稿了。
陈楸帆还清楚地记得那是一封打印出来的退稿信,他感觉:"扼杀了未来的科幻之星"。后来,他没有再给这本杂志投稿,但迎来了不断地约稿——编辑部最终还是发现了这颗新星。
当时小小的挫折没影响陈楸帆继续当"别人家的孩子",学与玩都没落下,而且也没受"学好数理化,走遍天下都不怕"影响。面对高考,物理成绩最好的他被一位历史代课老师忽悠进了文科班,说他能成为外交人才。
陈楸帆觉得自己成绩好是因为有过硬的应试能力,"越临近大考就发挥越好,运气也不错"。但这种与生俱来的天赋似乎能跟科幻扯上关系:学业知识总有逻辑性,而创作一部科幻作品,逻辑自洽是重要的因素,正如陈楸帆自己的说法:"科幻小说是人们能用理性推导出来,高度自洽的作品"。当他已能创造出来一个合理的科幻故事时,了解出题人的意图恐怕就不是一件难事了。
2000年,陈楸帆被自己的班主任逼着报了北大——最终以汕头市文科状元的身份被北大中文系录取。考上了北京大学,成为了一名"PKUer",到现在他都有很强的归属感。"北大有种特别的自由散漫,这里有很多不一样的人"。陈楸帆认为在这个宽松的环境里他只个是正常人,但身边牛人辈出激励自己不断前进。
他在北大肆意挥洒着青春:除了足球、摇滚,他又辅修了一个影视艺术的学位,当然也少不了科幻。几位志同道合的伙伴加入科幻协会,一起写作、品阅,把作品发到BBS上互相讨论、结识了一批热爱写作的年轻人——他开始真正地进入科幻"圈子"。
他再一次参加了一个科幻征文比赛,又拿了一等奖,考试型选手名不虚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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科幻世界里的实验者
在"培养文学研究者而非作家"的北大,陈楸帆接受的是严肃文学(或称纯文学)的教育,而这块文学阵地中根本没有科幻。即使是凡尔纳的科幻小说是公认的世界名著,但通俗文学往往是不被认可的。因此相比于理工背景更擅长架构硬科学的世界,陈楸帆的作品文学性更强,也在追求与主流文学内共同钻研的东西,不同的是,陈楸帆在科幻的世界进行着实验。
陈楸帆受威廉·吉布森的影响很深,甚至在创作初期进行了有意的模仿。这位当代最有影响力的科幻作家在上世纪80年代发表的《神经漫游者》开创了"赛博朋克"一代新文类,得到了主流文学的认同,也深深影响到流行文化。与传统构建的乌托邦式的科幻完全不同,当普通读者仍对科幻小说里的发明成真津津乐道,科幻小说家早已开始审视未来人与社会的关系,反思现实与未来的走向。陈楸帆也在自己笔下进行着这样的尝试,当他的作品被翻译到国外后,还获得了中国的威廉·吉布森的称号。
▲"对我来说,关于科幻小说最不重要的就是它的预测能力"——威廉·吉布森(图片来自网络)
事实上,到底什么是科幻文学至今也没有一个确切定义。刘慈欣赞同美国科幻作家、学者冈恩(James E. Gunn)的说法,"科幻本身就是科幻的目的"。正如古希腊人认为科学最大的特征是自由与无用,由此诞生了现在意义上的科学,正所谓"无用之用"。刘慈欣写出《三体》更大程度上只是为了去构建一个令人着迷的科幻故事,其实这样的科幻写作已经越来越少,越来越多的科幻作家试图用科幻来说明问题,陈楸帆也是其中之一。
陈楸帆一直觉得,科幻是最大的现实主义。他解释说,"在当下,我们无法脱离开科技的语境去讨论绝大部分问题,如果不了解现实的科技本身,无法理解它的运作机制,就会对现实理解有偏差。对我来说,就是用科幻的方式去探讨到底什么是现实,更深入地理解现实。"
如何在科幻中反映现实?陈楸帆采用"问题式"的方法写作。"要提出一个对当下有意义的问题,与个人经验能产生联系,进而能够帮助读者去思考某些'终极'问题。"这也是他认为优秀的科幻作品要满足的三个条件之一。第二个条件是"审美上的陌生感。"他认为,"这是科幻的核心创意,也是区别其他作品的核心要素,优秀的作品会带给我们完全不同的审美体验"。
陈楸帆也提到,在文学层面科幻小说与纯文学有共同之处,有些科幻小说作家并不读纯文学,"他们自以为很先锋的东西,其实早已被纯文学玩过了。"但他也清楚,不需要用主流文学的标准去评判科幻,两者仍互不了解,需要更多的对话。第三则是在情感上能打动读者,产生共鸣。"这种共鸣可能像读过《三体》,让我们产生新的认知,颠覆固有的世界观或者对其他感情的重新认识。"
陈楸帆就在这样要求自己,他会先寻找一个主题或者说母题,然后"异化"(在未来技术背景下,现实发生变异)去写作,去探讨人性深处在科技架构的未来世界会发生什么。由此诞生了一批例如《坟》《丽江的鱼儿们》《递归之人》等一批优秀的早期短篇作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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精神上的归乡
每位作者都会有创作瓶颈,陈楸帆也不例外。随着自己阅历的不断增长,他开始反思,自己早期的作品虽然文字优美,但内容上仍缺少真情实意,无法打动人心。"2008年之前的作品是主题先行,用的大多是二手材料,我就用了一年来思考,如何把自己的经验、一手材料、个性化的内容融进写作。"
其实陈楸帆自己的经历就很"科幻"。作为潮汕人,他本能地受到当地传统保守的影响,虽然高考时"逃离"到了北京,毕业时还是选择了离钱最近的房地产行业。当他发现宣传文案写得再好也不抵一块好地皮时,毅然离开——无法写科幻养活自己,就进入最具"科幻"色彩的企业工作。
他本来想去谷歌,但因没有就业经验而被拒绝,最后只好选择曲线救国——先进入百度。一年后,顺利进入谷歌,而5年后,他二进宫百度,直到2015年创业做了一家研发VR设备的副总裁。
在谷歌工作的那段时间,陈楸帆写完了自己第一部长篇小说《荒潮》,故事讲述了在硅岛上形形色色的人。故事的背景原型是陈楸帆家乡附近的小镇贵屿,这里被称为电子垃圾之都——在不足20万人口的小镇靠着处理电子垃圾维持运行,是广东污染最严重的地区之一,有股魔幻的味道。
▲《荒潮》英文版今年已出版(图片来自网络)
陈楸帆把这部小说看作是自己精神上的归乡,文中渗透着潮汕地区的文化,语言,隐喻消费主义和官僚主义背后的阶层与斗争,而科幻的物质世界还用了很多谷歌提出的概念性产品作为延展,当他和时代共同沦陷在着巨大的矛盾漩涡中时,陈楸帆把人生旅途上的思考写进了小说中。
这部小说得到了业界和读者一致的高度评价,刘慈欣甚至这样说,"复杂而充满张力的故事、真实而富有质感的情节,密集的信息里和精准的技术描写汇为一体,如飓风般旋转升腾,带来前所未有的惊悚和迷茫,尽显科幻现实主义的震撼。实属近未来科幻的巅峰之作!"陈楸帆并未沾沾自喜,今年英文版上市的同时,中文版第二版也即将出版,他修改了数十处,希望作品变得更好。
当然,他的追求也不是总能让读者买账,一篇诞生于"微三俗小说大赛"的小说《G代表女神》是他争议最大的一部作品,表面上讲述了一个女子追求性高潮的故事,尺度之大令人咋舌。这部作品得到了两极分化的评价,一面是读者的不解与迷惑,一面是业界给他颁发了"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",还有学者要对文章进行深入解读。其实这部作品陈楸帆最想讨论的是权力的运行机制,他非常赞同福柯的观点"施加予肉体的权力不应被看作是一种所有权,而应被视为一种战略"。
陈楸帆其实很开心看到有争议的结果,不仅仅因为得奖,而是看到了不同群体之间的差异,他秉持着开放的态度,"大家视野和领域聚焦的不一样,这说明了交流的必要性"。
如今,陈楸帆也真正找到了创作上归乡。两年前,他再一次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下离开了VR创业公司,当了自己工作室的老板,生活与工作上的不断挑战,让陈楸帆看到了科幻世界中的更大可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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坦然面对技术焦虑
很多商界大佬邀请刘慈欣去做顾问,是因为他们《三体》读出了似乎有用的东西,甚至如三体管理学。他们希望用大刘神奇的脑子,拨开显示迷雾的一角,窥见未来。陈楸帆也被不停地邀约演讲和采访。主办方很多时候是带着实用主义的态度,让陈楸帆来解释科幻有什么用处,能否缓解现代人的焦虑。
科幻,并没有缓解陈楸帆自己的焦虑,因为他感觉自己常常徘徊于写得太好与太差之间,外部还有常常有截稿日期的压力,另外,他还处于创作第二部长篇的综合征之中,要再次突破自己,并不容易。
但他肯定,科幻能够解决人类文明整体的结构性焦虑——那些极具科幻并且现实的问题,诸如"工作会被AI取代吗"之类的问题。陈楸帆说,"与其焦虑未知,不如拥抱变化"。陈楸帆写了不少让人焦虑的问题,从《人生算法》《未来病史》这样的书名就能看出来。
2017年,在科幻品牌推手"未来事务管理局"的组织下,陈楸帆和江波、伊恩·麦克劳德(Ian R. Macledo)等多位科幻作家一起到"蚂蚁金服"交流,这里正在打造区块链应用。几位科幻作家领略了码农们的风采,在代码背后寻找各自的灵感,写下一篇篇科幻小说。
陈楸帆意识到了区块链去中心化的特点会让信息永远被印记。他的《无债之人》故事中,角色们都背负着写在基因里的债务,记录在区块链中,需要到太空挖矿"还债"。为了尽可能让场景变得真实,同时显示科学上的严谨,陈楸帆还阅读了大量科学、技术论文。当然,探讨现实的他,想写的是一个关于自由的故事。不过这次,《无债之人》由湛庐文化出版,收录在新书《希望之地》中。
▲陈楸帆和新书《希望之地》(摄影 张星海)
在陈楸帆看来,我们现在已经和技术处于一种共生的状态,从意识到肉体已经逐渐被科技改造,无法剥离。"我认为人类中心主义会被重新思考,从人类整体文明来看,人类与技术在共同进化,还会涉及伦理道德方方面面,所以我觉得科幻是探讨这样问题最好的工具。"
童年时,陈楸帆看过《2001太空漫游》后,意识到在无垠的宇宙中自己如此渺小,这就是阅读科幻给他最初的感动。他希望把这份感动继续带给读者。《流浪地球》之后,传说中的中国科幻元年已经到来,可以预知的是,他也会越来越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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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楸帆:无债之人 | 花城新刊
太空大葱
出品:科普中央厨房
监制:北京科技报 | 科学加客户端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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